西京往事，传媒老杨

西京两千年的冬天，是被一层薄煤灰与机遇共同烤炙着的。

电视台大楼走廊里铺着的暗红色化纤地毯，刚吸饱了消毒水气味，又被各式皮鞋底与高跟鞋跟烙上新的痕迹——那是雄心、焦虑与一点点虚荣混合的味道。

我，一个刚被这栋楼的消化系统接纳不久的新人，正走在这条廊上，奉命前往王台长办公室。

门虚掩着，里面飘出中华烟特有的青雾，与权力的微尘共舞。

我敲敲门，听见王台长那把宽厚的嗓音：“进。”

暖气很足，瞬间包裹了全身。

我的同学李伟——广电报的副刊编辑——己经在了，他朝我使了个眼色。

但那天真正吸引我目光的，是他身旁的那个男人。

他穿着一件熨帖的深灰色羊绒长外套，身形匀称，并无这个年纪常见的臃肿。

外套敞着，露出里面一件浅咖色的羊毛开衫，显得文雅而松弛。

他没有戴帽子，头发向后梳理得整齐服帖，只是额角发际线己温和地后退，露出一片开阔智慧的领地，反倒更添了几分儒雅的书卷气。

“这就是我常跟你提的，我们广电报的编辑部主任，杨主任。”

李伟热情地介绍，“西大作家班出来的，算起来，也是咱们校友！”

他闻声转过身，脸上带着一种天然的、毫无攻击性的微笑。

他的脸型偏圆，皮肤干净，眼神温和得像初融的雪水，让你觉得可以轻易走近。

“幸会，”他伸出手，握手的力量轻柔而短暂，像是怕唐突了你。

他的声音响起来了，糯糯的，带着点西川口音的黏连感，像冬日里一碗温润的米酒，“台里这次大型活动，是大手笔。

我们广电报一定全力配合，做好宣传矩阵，争取传播效果最大化，实现共赢。”

他用那温和的语调，娴熟地运用着“矩阵”、“赋能”、“破局”这些在当时听起来颇为新潮、硬核的词汇。

这奇异的组合——文雅的外表、柔软的声音与超前的术语——构成了一种初见的魅力。

他说话时，那双不戴眼镜的眼睛会专注地看着你，显得真诚而投入。

王台长显然对他印象不错，宽厚地笑着，手指点着桌面：“老杨是文化人，思路就是活。

这次活动，就需要你们广电报这样的权威平台来造势，扩大影响力嘛。”

就在这时，一阵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来的穿堂风，像个恶作剧的精灵，猛地掠过。

他额前几缕精心梳理、用以遮掩稀疏地带的发丝，被风不客气地掀了起来，那片“开阔地”瞬间暴露在明亮的顶灯下。

他所有的从容和大气都消失了，整个人像被电流击中，右手以快得近乎失态的速度猛地拂过额头，将那几缕“叛逃”的发丝精准地按回原位，试图恢复之前的体面。

那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慌乱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。

风停了，发丝归位，文雅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脸上，但方才那一刻的失措，己经像一枚隐形的印章，清晰地烙在了这个初见的场景里。

他轻咳一声，似乎想找回刚才的节奏，从羊绒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。

本子的边缘己经磨损，泛着旧物特有的黄晕。

他郑重地打开，里面的字是蝇头小楷，工整得近乎执拗，用的是毛笔。

“王台，我这里初步拟了几个专题方向，您看……”他指着那些字句，开始阐述他的“传媒江湖策”。

思路清晰，引经据典，从文化底蕴谈到社会责任，但细听之下，那框架似乎仍囿于报纸时代的辉煌想象里——增加版面、系列报道、深度访谈——与窗外正在加速呼啸而过的时代车轮，存在着一种微妙的时差。

会谈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，合作意向初步达成。

他谦和地让王台长先走，然后仔细地将那本承载着他“江湖策”的笔记本收回内袋，仿佛收回一件珍视的宝物。

他整理了一下羊绒外套的衣领，动作不疾不徐。

走到走廊上，李伟凑近我，低声说：“老杨人不错吧？

文雅，没架子，肚子里也有墨水。

就是……”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前方老杨那匀称的背影，“有时有点轴，认死理。”

我点头，看着前方那沉稳、穿着得体外套的背影。

他步伐不快，气质温文，的确让人如沐春风。

窗外，西京冬日的阳光费力地穿透薄霾，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。

这初见的印象，美好得几乎无可挑剔。

然而，许多年后，当我回想起这个下午，才会恍然意识到，那种过分规整的毛笔小楷，那保护得过于仔细的旧笔记本，以及他话语里宏大概念与具体操作之间那难以言说的缝隙，还有风中那瞬间的慌乱，早己在最初就悄无声息地预示了他未来半生，与时代那场温柔而执拗的错位。

此刻的阳光，照见的仿佛不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媒体精英，而是一个最后的手工业者，正捧着他精心打造的零件，走向一个即将批量生产芯片的时代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