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腻的方桌,斑驳的墙壁,空气中永远翻滚着大肠、烈酒和江湖气的混合味道。
老杨带着我走进来时,熟稔地跟光着膀子、脖挂毛巾的老板点了点头。
“老规矩,肥肠加倍,辣子多些。”
他脱下那件象征体面的羊绒外套,仔细搭在椅背上,露出里面那件略显松垮的羊毛开衫。
这一刻,他仿佛卸下了“杨主任”的铠甲,变回了那个对肥肠有着纯粹痴迷的川人。
同桌的还有都市报的首席记者大刘,和网媒“西京在线”的年轻主编小王。
几杯西凤酒下肚,话题便从稿子、版面滑向了更广阔的江湖。
肥肠煲上桌,浓油赤酱,咕嘟冒着热气。
老杨的眼睛瞬间亮了。
他夹起一块最肥厚的,小心地吹了吹,然后送入口中。
他咀嚼得很慢,腮帮微微鼓动,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满足地眯成两条细缝,小嘴周围很快染上一圈油亮的光泽。
那神情,近乎虔诚,仿佛在进行一场与世间至味的神圣交流。
“还是这口实在,”他咽下后,抿了一口酒,感慨道,“比台里食堂那些花架子,强到不知哪里去了。”
大刘哈哈一笑,用筷子虚点了点老杨:“老杨,你这人啊,就跟这肥肠一样,实在!
不像有些人,尽整些虚头巴脑的概念。”
老杨矜持地笑了笑,没接话,又夹起一块猪肝,细细品味。
小王则按着手机,突然插话:“杨主任,您看这条消息,‘西祠胡同’上那个讨论版,今天关于咱们市那个拆迁案的帖子,己经盖了快一千楼了!
热度吓人。”
老杨瞥了一眼那小小的屏幕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随即舒展开,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慢悠悠地说:“网络上的东西,虚火而己。
七嘴八舌,不成体统,缺乏权威性。
信息传播,终归要讲个渠道,讲个把关,要负责任的。
我们广电报,白纸黑字,那才是历史的底稿。”
他说完,甚至在油腻的桌面上,用指尖虚画了一个版面的方框,神态认真。
大刘和小王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,那眼神里有包容,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怜悯。
大刘岔开话题,举起杯:“来来,喝酒!
要我说,咱们地面频道现在那几档民生新闻,才是真火!
收视率杠杠的!”
老杨这才放下筷子,认真加入讨论:“火是火,可天花板也摸到了。
无非是张家长李家短,调解纠纷,曝光黑幕。
格局小了,缺乏文化深度和社会担当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低了些,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,“不瞒你们说,我最近常往台里跑,就是想多接触像小陈(指我)这样搞运营的兄弟,了解大型活动的模式。
未来,不能只守着报纸这一亩三分地,得靠实操,得联动。”
他说得诚恳,甚至在酒精作用下,脸颊微红,眼神里重新燃起我在办公室见过的那种光。
他开始向小王询问“流量”的具体算法,向大刘打听活动赞助的门道,并再次掏出了那个牛皮纸笔记本,就着昏暗的灯光,用那支随身携带的钢笔,认真地记下几个关键词。
他的勤奋与好学,毋庸置疑。
但当他写下“流量 = 影响力?”
并在后面打了个问号时,当他试图将“文化深度”与“赞助回报”强行纳入同一个逻辑框架时,那种认知上的根本性错位,在此刻烟雾缭绕、杯盘狼藉的饭桌上,显得比在光鲜的会议室里更为清晰,也更为悲凉。
酒尽人散,夜风一吹,老杨的酒意醒了大半。
他重新穿上那件羊绒外套,仔细系好扣子,又变回了那个文雅的杨主任。
只是步伐,略显滞重。
推着自行车走在回去的路上,他忽然在一盏路灯下停住,抬头望了望被城市霓虹映成暗红色的天空,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:“这肥肠的滋味,是骗不了人的。
可这世道的滋味,越来越尝不明白了。”
我推着车跟在他身后,没有接话。
路灯将他和他那辆旧自行车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。
今晚的肥肠抚慰了他的肠胃,酒水暂时浇灌了他的块垒,但关于“天花板”的忧虑和“未来”的迷茫,却像这西京冬夜的寒气,无孔不入,悄然渗透进他那件看似体面的羊绒外套里。
他努力地想看清前路,但时代的车轮扬起的尘埃,己然迷蒙了他的视线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