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布背后呼吸

都市的艺术圈有一种独特的呼吸节奏——白天是精确计算下的缓慢吐纳，夜晚则是名利与灵感交织的急促喘息。

而黎薇，是这片领域里公认的、呼吸最平稳的那一个。

“弥合”画廊的白色展厅里，灯光永远以最精确的角度落下，照亮墙上价值不菲的艺术品，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香槟与清冷雪松香氛混合的味道。

黎薇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铅灰色西装套裙，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，发出冷静而规律的叩响，正与一位重要藏家低声交谈。

她语速平缓，用词精准，每一个微笑的弧度都经过微妙计算，既能展现亲和，又不失权威性的距离感。

“黎总监的眼光总是这么毒辣，”藏家恭维道，“经您手推出的艺术家，没有不升值的。”

“您过奖了。”

黎薇微微颔首，笑容得体，“我们只是尽力发现真正有价值的东西。”

她的视线掠过藏家的肩膀，精准地掌控着整个开幕酒会的流动，像一位经验丰富的交响乐指挥。

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，这完美的冰壳之下，是什么。

袖口之下，手腕内侧那片皮肤，似乎又在隐隐发烫，提醒着那些被精心遮盖的、与此刻光鲜格格不入的过往痕迹。

她用无可挑剔的专业素养，将这些躁动的杂音死死压住。

“黎老师，”助理小林悄步走近，低声提醒，“美院那边今年的毕业展优秀作品资料库更新了，需要您过目。”

黎薇点头，对藏家致歉，优雅地抽身。

对她而言，挖掘新锐与其说是工作，不如说是一种本能。

她需要不断发现新的“价值”，用他人的才华与创造力，来填补自己内心某种无法言说的空洞。

她回到二楼的办公室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。

她点开电脑屏幕，一张张年轻而充满试探性的作品滑过眼前。

色彩、构图、理念……她快速浏览，大脑自动进行着筛选和评判：商业潜力不足，技法稚嫩，概念陈旧……首到，一张画猛地拽住了她的视线。

那幅画被拍摄得甚至有些随意，挂在一条看似偏僻的走廊墙壁上。

画幅很大。

底色是层层堆叠又反复刮擦的深褐、铁灰与墨黑，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，粗暴的刮刀痕迹纵横交错，像遭受过无声的暴力。

然而，就在这片近乎绝望的黑暗之上，竟有灼目的色彩——猩红、铬黄、钻蓝——如同地火般从裂缝中喷涌而出，疯狂地燃烧、缠绕、挣扎，带着一种不惜焚尽自身也要撕裂一切禁锢的生命力。

它不漂亮，甚至堪称丑陋。

它痛苦，野蛮，充满了无法调和的冲突感。

黎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，呼吸有片刻的停滞。

她太熟悉这种感受了。

那种被厚重黑暗覆盖、拼命想要冲破什么却屡屡失败的绝望，以及那绝望深处不肯熄灭的、近乎自毁的燃烧欲望。

这画像一面镜子，照见了她袖口之下隐藏的一切。

她立刻去看作者的名字：江焰。

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。

资料简单得可怜，甚至连一张像样的个人简介都没有。

“小林，”黎薇按下内线电话，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，“帮我查一下国立美院应届毕业生，油画系，叫江焰的所有信息。

另外，联系一下，我想去看看原作。”

电话那头的小林显然愣了一下：“……现在吗？

黎老师，酒会还没结束，而且……这个学生的风评似乎……不太好。

听说脾气很怪，去年还差点因为打架被处分。”

黎薇的目光没有从屏幕上那幅燃烧着痛苦与生命的画作上移开。

“现在。”

她的声音不容置疑。

半小时后，黎薇的车停在了城市边缘一个破旧的创意园区门口。

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涂料和金属锈蚀的味道，与画廊的香氛恍若两个世界。

根据地址，她找到一扇斑驳的铁门。

敲门，无人应答。

她试着推了一下，门没锁。

门内是一个巨大的挑高空间，与其说是画室，不如说更像一个废弃的车间。

到处堆满了画框、废纸和颜料罐，空气中松节油的味道浓烈到刺鼻。

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门，站在一幅几乎有墙高的画布前，正用刮刀狠狠地将一大片钴蓝色颜料甩上去，动作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狠劲。

听到门响，那人猛地回头。

是江焰。

她的头发随意挽起，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，脸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颜料。

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工装裤满是污渍。

她的眼睛很大，瞳孔颜色很深，此刻因为专注和工作带着一丝野性的亮光，但在看到黎薇这个突兀的闯入者后，瞬间冷却，覆上一层警惕又厌烦的冰壳。

“谁让你进来的？”

她的声音沙哑，带着明显的敌意，像被侵犯了领地的动物。

黎薇没有在意她的态度。

她的目光越过江焰，落在了那幅正在进行中的画作上。

依旧是那种熟悉的、压抑与爆发交织的风格，但原作的冲击力远比照片强烈百倍。

“我是‘弥合’画廊的黎薇。”

她报上名字，通常这个名字能换来一丝礼貌甚至热切。

但江焰只是皱紧了眉，眼神里的不耐烦更重了：“没听过。

我不卖画。

出去。”

她甚至懒得寒暄，首接下达逐客令。

黎薇没有动。

她环视了一圈这个混乱却充满原始力量的空间，最后目光回到江焰身上，那双总是冷静评估价值的眼睛，此刻却试图穿透那层坚硬的防御壳。

“我不是来买画的，”黎薇开口，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，“江焰，我想为你举办一个个人展览。”

一瞬间，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
江焰脸上的表情从厌烦变成了纯粹的荒谬和嘲讽。

她嗤笑一声，放下刮刀，双手抱胸，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黎薇一丝不苟的着装。

“策展人？”

她语调扬起，充满讥诮，“给我办展？

我这种垃圾，也配入您的眼？

是玩腻了光鲜亮丽的东西，想来点粗砺的、底层的换换口味，满足一下你们的同情心还是猎奇心？”

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，又快又狠地掷过来，试图划伤眼前这个看起来完美得过分女人，逼她露出破绽或者首接将她赶走。

黎薇站在原地，承受着所有这些尖锐的恶意。

她没有退缩，也没有动怒。

在江焰那双燃烧着愤怒、自卑和某种绝望守护的眼睛深处，她看到了自己冰壳之下同样翻滚的情绪。

看到了同样的破碎。

黎薇迎着她刺人的目光，平静地，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、无人能懂的疲惫，重复了一遍。

“我是黎薇。

我想为你办展。”

“因为你的画，值得被看见。”

第一章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