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朵带着露痕和晨间凉气的栀子花，被陆鹤桐随意地搁置在课桌右上角，像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。
吴余枫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个角落移开，翻开的语文课本上，方块字像一群密集的黑蚂蚁，在眼前乱爬，一个字也钻不进脑子。
早读课嘈杂的嗡嗡声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了。
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，还有窗缝里溜进来的、带着凉意的晨风拂过书页的细微声响。
眼角的余光像被磁石吸引，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那抹象牙白。
陆鹤桐读得很认真，嘴唇无声地翕动。
她的视线稳稳落在摊开的书本上，仿佛桌角那朵花根本不存在。
阳光一点点爬高，照亮她低垂的睫毛，在眼下投下小小的、安静的阴影。
那朵花就在光影的交界处，边缘卷曲的花瓣上，昨夜凝聚的露水痕迹正被空气悄悄吸干，只留下几处深色的水渍印痕。
吴余枫的心一点点沉下去，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石头。
果然。
除了最初那短暂的停顿，她没有任何反应。
没有惊喜，没有疑惑，没有厌恶。
就像一片树叶偶然飘落在桌上，拂开便是。
他的忐忑，他的期待，他清晨翻墙时的心跳如鼓，都成了独角戏里无人喝彩的滑稽表演。
失落像细细的藤蔓，缠绕上来，勒得胸口有些发闷。
他低下头，胡乱地用手指戳着书页的边缘，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。
早读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。
教室瞬间从书声琅琅切换到喧嚣模式。
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啦声、呼朋引伴的喊声、作业本拍在课桌上的闷响，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。
“枫子！
物理作业！
江湖救急！”
李磊的大嗓门像破锣一样在耳边炸开，一只大手带着汗味和球场上的尘土气息，重重拍在吴余枫肩上。
吴余枫被拍得一个激灵，下意识地侧头看向陆鹤桐的方向。
就在这一瞬间，他看到她有了动作。
没有看任何人，也没有丝毫犹豫。
她伸出左手，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一粒微尘。
指尖捏住那朵花的绿色花梗，轻轻一提。
那朵沾着露痕、带着他所有隐秘心思的栀子花，离开了桌面。
她没有扔掉，也没有再看一眼，而是顺手将它塞进了桌面上那个半旧的、深蓝色帆布笔袋敞开的侧袋里。
动作流畅，一气呵成，就像把一支用过的笔放回去那样寻常。
吴余枫的心脏猛地一缩，像是被那只手隔着虚空攥了一下。
笔袋？
她把它…放进了笔袋？
李磊还在旁边嚷嚷：“喂！
发什么愣！
物理作业啊大哥！
老张的死亡凝视你扛得住我可扛不住！”
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翻吴余枫桌面上那堆乱糟糟的书本。
吴余枫猛地回过神，一把按住李磊的手，声音有点发干：“别翻了！
我…我找给你！”
他胡乱地在桌肚里摸索，脑子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。
笔袋…她把花放进笔袋了？
不是扔掉，不是置之不理，而是收起来了？
这代表什么？
是无意识的随手一放，还是…别的意思？
他心不在焉地把皱巴巴的物理练习册抽出来拍给李磊，目光却像生了根，牢牢钉在陆鹤桐那个深蓝色的笔袋上。
笔袋拉链只拉了一半，侧袋微微鼓起，隐约能看到一点卷曲的白色花瓣边缘，像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这个小小的发现，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，在吴余枫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混乱又带着微弱希望的涟漪。
失落感并未完全消散，但一种新的、更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——困惑，好奇，还有一丝被自己强行压抑下去的、蠢蠢欲动的探究欲。
整个上午，吴余枫都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、高度警戒的观察状态。
他从未如此集中地、小心翼翼地观察过一个人。
语文课，老师讲着婉约派的词风。
陆鹤桐听得专注，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娟秀的字。
吴余枫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她摊开的笔记本，又迅速落到她右手边的笔袋上。
笔袋静静地躺着，深蓝色的帆布面，边角有些磨损，拉链停留在半开的位置。
那个小小的侧袋，鼓起的弧度清晰可见。
他甚至能看到一点点露水干涸后留下的、颜色略深的印记，洇在深蓝色的布料上。
数学课，复杂的几何图形爬满黑板。
当老师要求大家拿出圆规作图时，陆鹤桐的手伸向了笔袋。
吴余枫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
她会碰到那朵花吗？
她会把它拿出来吗？
他屏住呼吸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桌边缘一道浅浅的划痕。
陆鹤桐的手指探入笔袋敞开的袋口。
她的动作很稳，指尖准确地避开了那个鼓起的小侧袋，捏住了圆规冰凉的金属柄，抽了出来。
整个过程，她的目光一首停留在黑板上，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，仿佛那个侧袋里只是放着一块普通的橡皮擦。
吴余枫紧绷的肩膀无声地垮塌下来，手心竟然渗出了一层薄汗。
是失望？
还是松了一口气？
他自己也说不清。
课间十分钟是观察的黄金时间。
前排几个女生又凑在一起，叽叽喳喳地分享着一包新买的薯片，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油炸食品的浓烈香气。
“喂，陆鹤桐，尝尝这个？
新出的海苔味！”
一个扎着高马尾、性格外向的女生转过身，热情地把薯片袋子递到陆鹤桐面前，袋子几乎要碰到她的课本。
陆鹤桐正在整理上节课的笔记，笔尖顿住。
她抬起头，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、礼貌性的微笑，轻轻摇了摇头：“谢谢，不用了。”
声音依旧是那种轻轻的调子，像羽毛拂过。
“哎呀别客气嘛！”
高马尾女生显然没打算放弃，又往前递了递，“可好吃了！”
陆鹤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后仰了一点点，避开了递过来的薯片袋。
她的目光扫过对方油亮的手指和那袋花花绿绿的膨化食品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，随即又飞快地舒展开，维持着那点礼貌的笑意：“真的不用，谢谢。”
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。
高马尾女生撇撇嘴，有点无趣地缩回了手，转头跟其他人继续分享：“人家是仙女，不食人间烟火！”
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响起。
陆鹤桐仿佛没听见，重新低下头，继续整理她的笔记。
阳光落在她低垂的颈项上，勾勒出纤细柔和的线条。
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，像被一层无形的、透明的玻璃罩子笼罩着，隔绝了外界的热情、噪音和油炸食品的气味。
吴余枫看着这一幕，心里那点困惑的涟漪又扩大了一圈。
她似乎真的…不太一样。
不是高傲，更像是一种对周遭喧闹和亲密无间的天然疏离。
她像一棵独自生长在角落里的植物，安静地汲取着自己的养分，对外界投来的关注，无论是善意还是试探，都保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、温和的回避。
午休时间，教室里弥漫着各种食物的混合气味。
吴余枫没什么胃口，只啃了几口从家里带的面包。
李磊他们照例在教室后面围成一圈，用手机看篮球赛集锦，时不时爆发出几声激动的叫好或懊恼的咒骂。
陆鹤桐没有去食堂，也没有拿出便当。
她只是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水杯，拧开盖子，小口地喝着水。
喝了几口，她放下水杯，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窗外。
午后的阳光正好，透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，在窗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。
窗外的栀子花树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愈发苍翠，但枝头仅存的几朵白花，在强烈的光照下，那抹残存的象牙黄显得更加憔悴，边缘卷曲得更厉害了，像被晒得发蔫的纸片。
它们孤零零地缀在绿叶间，无声地对抗着炽热的光线。
陆鹤桐望着那些花，眼神有些放空。
那目光不再是早读时那种纯粹的沉静，似乎多了一点什么。
很淡，像水面上一掠而过的微风，难以捕捉。
是惋惜？
是感同身受的寂寥？
还是别的？
吴余枫读不懂。
他只能看到，她放在桌面上的左手，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那个深蓝色的笔袋边缘。
指尖划过粗糙的帆布表面，动作很轻，很慢。
那个装着栀子花的侧袋，就在她指腹摩挲的边缘下方，微微鼓起。
这个细微的动作，像一根羽毛，轻轻搔刮在吴余枫的心尖上。
痒痒的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。
她记得。
她并非全然无动于衷。
那朵花，至少在她指腹的触感里，是存在的。
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。
当体育委员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“三班！
操场集合！”
，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。
桌椅板凳被拖动的噪音此起彼伏，抱怨声、嬉笑声交织在一起。
吴余枫站起身，准备跟着人流往外走。
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陆鹤桐的位置。
她正不紧不慢地收拾桌面。
把摊开的书本仔细合拢，收进书包。
然后，她拿起了那个深蓝色的笔袋。
这一次，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意地塞进书包侧袋，而是将笔袋的拉链，慢慢地、仔细地，拉到了顶端。
严丝合缝。
那个装着秘密的侧袋，被彻底地、妥帖地藏进了密闭的帆布里，消失不见。
做完这一切，她才背上书包，随着人流走出了教室。
她的背影依旧单薄安静，混在吵嚷的同学中，走向阳光刺眼的操场。
吴余枫站在原地，首到人流快要走空。
阳光透过窗户，落在他脚边一小块光亮的地面上，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。
他低头，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。
那里空空如也，只有几道清晰的掌纹。
可胸腔里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。
不再是清晨那种沉甸甸的失落，也不是上午那种抓心挠肝的困惑。
是一种很轻、很满的感觉。
一粒种子，被小心翼翼地放进温润的泥土里，等待着未知的萌发。
那朵被妥善收进笔袋深处的、带着露痕的栀子花，和陆鹤桐指尖摩挲笔袋边缘的细微动作，交织成一种无声的、却无比清晰的信号。
它告诉他，他的心意，并没有被随意丢弃在风里。
它只是被安静地、秘密地，收藏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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痒痒的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。
她记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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